環境前線:演習與社會現實

幾週前的一個夜晚,我正在台北一場921災區工作者的新書發表會,就在主講人剛說完「大地震後的隔年,我離開台北進入南投開始做社區工作」這句開場白,地震來了,越搖越大,持續好一陣子(那個當下的時間感變得很微妙),現場觀眾驚呼連連,離開座椅觀其變。

幾分鐘後,地震停了,沒有奪門而出的觀眾們回到座位上,台上台下都忙著收拾情緒,有些人趁著主講者重新進入正題前偷滑一下手機,發現自己的臉書首頁瞬間被「地震文」洗版。新聞說震央在花蓮,芮氏規模6.3的淺層地震,全台各縣市皆有感。不一會兒,大家又繼續回到講者的故事,玩味著多年前的那場地震如何改變她的人生。

這大概是身為台灣人的你我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位處太平洋火環帶(Pacific Ring of Fire),我們對地震經驗習以為常,習慣到區區晃幾下已不足為奇,甚至當下還能坐在電腦前、手持智慧型手機po文,立刻從災難的非常態情境中抽離出來,回返「若無其事的寧靜」。

或許,「核電廠會不會出事?」這樣的念頭,曾快速閃進部分觀眾的腦袋。根據當晚媒體報導,原能會的核電廠監控頁面上,核一廠一直處於「通訊中斷」,無法顯示任何資料。雖然台電人員強調是原能會「網頁錯誤」,廠內一切運作仍然正常、毋需恐慌,但無法求證的一般民眾,也只能接受這樣的說法,然後暗暗擔憂搞不好已經發生事故,卻一無所知。

畢竟,從福島核災之後,大家對於核電廠本身能否撐過無預警的大地震,已經打上了相當大的問號。日前原能會發有了歐盟壓力測試專家來台進行核四同行審查(peer review)的報告,內容指出,台灣有地震、水災、海嘯及火山等天災威脅,須有更強預防措施,例如建造再加高6公尺的海嘯牆、改善耐震係數等防災設計基準。即便語氣輕描淡寫,也透露了對台灣天災防禦能力的隱憂。

只是對於「地震」這個至今科學界仍無法成功預測的自然現象,我們有全面的理解足以避免毀滅性災難嗎?當我們在地震帶上蓋核電廠已成現實,又是如何去想像、乃至於「防範」可能的災難呢?

我們真的瞭解地震嗎?

最近上市的一本科普書《地震與文明的糾纏》,藉由許多案例指出科學界在「預測地震」方面的徒勞,有時甚至演變成科技與社會之間的矛盾。秘魯在1970年代的案例十分離奇:地震學家信誓旦旦認為未來某個時間點會發生致命地震,結果搞得全國人心惶惶,觀光、投資業一落千丈,最後地震並沒有發生,反而讓當地經濟衰退持續好幾年;時間拉到近期,2009年義大利古城拉奎拉因為出現一連串小地震,謹慎的政府聘請7位專家進行評估,但專家們認為並不會有後續威脅。結果某個深夜,大地震來了,死傷慘重。這7位專家被指控沒有預先提出警告讓居民撤離,2012年底被判刑坐牢。

2004年印尼大地震的規模,大大超越了當時地震學界能夠擁掌握的測量技術,不同震波之間的互相干擾,讓科學家無法做出準確分析,比科學家反應更快的海嘯則迅速往西傳播,泰國、斯里蘭卡、印度南部的渡假海灘都受波及,大批走避不及的西方觀光客遭滅頂;2011年日本東北大地震,也因為後續的海嘯釀成複合式災難,即便有部分預警系統發出警告,但終究能反應的時間太短。

本書作者(一個地震專家)也特別提及福島核災對核工界的教訓:會釀災的不一定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亦即強烈地震),反而是後續不可預測的連鎖反應,影響了電廠的正常運作。

人定勝天的思維仍主宰核工界

奇怪的是,地震專家不斷在預測失敗多於成功的狀況下檢討過去的災難,核工專家卻信心滿滿地認為地震可被克服。上述的「教訓」,似乎並沒有反映在台灣核工界的對策。

今年9月中在恆春核三廠舉行的19號核安演習,為今年度最大的一次,動員數千人次參與、軍方也調度海陸空救災系統。但幾個環團實地參與的感覺是:演示性仍大於實用性。不僅當地居民參與人數甚少(其實前置宣導中,公務單位常常刻意降低災難的嚴重性,讓民眾認為參與意義不大),僅按照劇本做做樣子,還莫名其妙堅持搭配好萊塢電影音樂,說是要「加強臨場感」。

演習的重點「斷然處置」也凸顯出國內防災把「地震」與「海嘯」切割的處理框架。縱然國外專家都認為台灣核電廠的耐震系數均不足,但演習隨行人員仍斬釘截鐵說核電廠面對地震是萬無一失,只要在適當高度上準備備用電力,避免後續的海嘯造成電力損壞,即可隨時調度因應。

實際上,斷然處置並非自動化措施,仍需靠人力運送行動電源車供電,或以消防車注入生水或海水的措施,是否真的能夠在危急時刻準確應變,或者避免現場人員的被曝風險,仍受到質疑。

此外,演習僅能說符合原能會與台電內部SOP流程,但整體配套卻未必符合民眾與社會遭遇核災時的實際需求。事實上,核電廠多處偏鄉,也是所謂公共資源缺乏、社會脆弱性較高的地方,平時多為老人、學童留守,新住民、外配的比例也很高,若意外發生,也多半是這些人在家中陪伴老弱,他們是否能迅速掌握狀況,配合應變,都是設計災難情境的專家們所忽略的社會現實。

社會現實才是災難的真實情境

今年底,北海岸石門、金山、三芝等地也要進行「模擬發生九級地震,引發海嘯等複合式災難」的核災演習,日前在一場演習討論會上,關於「海嘯避難」與「就地掩蔽輻射」要如何同時落實,對當地里長們來說非常頭大。一是疏散留守居民的困難度太高,加以當地聯外道路缺乏,主要行政機關本身的地勢也太低,根本無法作為避難指揮,里長絕望到喊出「走投無路」。

最後應對這種絕望的方式可能是「修改劇本」,把海嘯跟核災分成兩幕演習,以便降低複雜度與動員困難度。聽來荒謬,卻也凸顯地方資源難以應對核災,這是高度分工的中央與技術官僚所無法理解的。

再從演習這件事回到文章一開始的「慣性」情境:我們犧牲了整個社會來配合核電廠的發展,卻難以/無法暫時放掉生活的慣性來預防可能的災難。今日的核電廠像一片烏雲,我們被迫對它視而不見,也難怪若真的大難臨頭也只能束手無策,希望這個假想的惡夢永遠不要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