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前線:比輻污水還嚴重的使用過核燃料棒取出作業

【譯按】在東京電力福島第一核電廠進行善後作業的草野光男(化名,50歲,磐城市),接受公民記者奧村岳志的專訪;核災之前,他長期在福島第一核電廠與全國其他核電廠工作;訪談中他指出,在許多核災相關問題上,國家與東京電力官方說法,和現場作業員之間,有著很大的差距;特別是4號機燃料池的部分,在11月中旬就要開始進行,取出使用過後核燃料棒的工作,他用這樣的話來形容其危險的程度:「起重機的操作,牽繫著日本的命運。」而在許多避難災民生活的磐城市裡,災民與市民之間,又有生活上的磨擦;對於災區的現況,他憂慮地說:「就跟以前戰爭的時候一樣。」專訪的時間是9月中,地點在磐城市內,作者授權自由轉載。以下內容將輔以相關新聞、資料,方便讀者理解他的所見所聞。

相對於日本承辦奧運、舉國歡慶的氣氛,草野顯然鬱鬱寡歡;安倍晉三首相在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上說「(福島核災的)狀況在控制內」(The situation is under control)、污染水在鄰近0.3平方公里的港灣內被隔絕住等等,後來東京都知事豬瀨直樹卻說仍未受到控制,日本法政大學教授水島宏明比對東京電力的說法後撰文表示:「與事實完全不同。」草野說:「我身邊的人對那樣的話題不感興趣,多少是因為在現場工作的人,都知道那是天大的謊言的關係。」7年後的日本奧運,跟在福島核災現場工作的他,全然是兩回事,他不覺得有什麼好高興的,屆時工資也不會提高,甚至可能下降。

「當整個國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奧運的時候,我想大家對福島也會視之無物了吧。放射線污染沒有了,福島核災結束了,災民回去了,一切都解決了。奧運就在7年後,在那之前國家的目標是恢復原狀,既然這樣,就能宣告安全,之後若發生什麼健康危害,大家可能也不知道,消息會被掩蓋吧。」相對於草野的這番話,是安倍晉三在國際奧會上的演說:「我要表明,(福島核污)從來未曾、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有任何健康問題。」然而水島宏明評論道:「媒體對申奧成功的消息都是興高采烈,說些『給災區帶來元氣』等肯定的話,但推特上多半不以為然,流傳著『比起奧運有更重要的事吧』、『高興之餘也不能忘了福島』。」

被控制的是資訊

說到福島第一核電廠一樓的情況,草野說:「關於1樓的危險,作業員這邊沒有任何資訊,看起來平安無事;單單搭乘巴士到作業現場,就會在車廂內看到,關於1號機到4號機的大字報,像是『全部沒有問題。』『4號機燃料池,因為有水泥固定著,不用擔心倒塌的問題。』等等。」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安全神話,從草野的角度,安倍的「The situation is under control」聽起來像是「資訊在政府控制之中」,不過,他覺得「東京電力應該也有向政府哭訴」,只是因為選舉、申奧、安倍經濟學(Abenomics,安倍與經濟學的複合造字)等理由壓下來,即便人命關天,也是次要的事情了。

草野的工作是負責檢查被地震和海嘯影響到的機器,包括會停機的大型檢查,與平時的細項檢查,核災後他的工作仍是一樣,雖然工作時穿著全罩式面罩與防護衣,不過工作環境的空間劑量沒到相應的程度,只是,因為沒有除去放射線污染,為避免內部被曝(身體攝入放射性核種)還是穿上;草野現在的工作跟福島第一核電廠原子爐建築體部分無關,他說:「講白一點,核災之後,那邊主要負責的是建築承包商。」「像我們這樣,在核災前就有核電廠工作經驗的、具有某種程度核能知識的人,大半不太想去那裡。」

成為善後工作主角的承包商

草野說,以前核電廠運轉中的時候,和建築承包商無關,核災之後,機會卻來了,成為工作主角,像他這樣原本和核電廠有接觸的人,反而成為配角;連去過全國各地核電廠、知道相關kow-how、擁有全身放射線計數器(whole body counter:用於鑑定及測量人及動物體內輻射全身負擔的設備)的ATOX(核電廠運轉管理專業公司),本應大展身手,都只是做些進出入管理的小工作;另外,過去草野的同事(較具核電知識的人),災後繼續到全國各地的核電廠工作。

會有這樣的結果,跟建築承包商的報價較低也有關係,且對他們來說,核災善後工作也是好工作,同樣都是公共工程;不過就草野過去接觸的經驗,這樣的公司制度不嚴:「所謂的大型建築承包商,只是名字好聽,不是像樣的公司,跟鄉下的小公司沒兩樣。」「再講件事來比較,早先,放射線劑量超標的話就不會進現場,我的公司也是,班長級的人,規定相當多,誰都不能再進去,只能做別的工作。」

據日本《電離放射線傷害防止規則》,一年最多不能超過50毫西弗,5年內累計不能超過100毫西弗,而東京電力規定一年不可以超過20毫西弗,承包廠商多是依此規定;然而去年11月,在福島第一核電廠一樓工作過的桐島林,以偷錄的影片為證,具名向媒體告發,承包商對於現場工作人員的要求與職業訓練,有諸多不合規矩之處,比方偽造員工專業履歷,教導「放射線經過8天就會消失」等錯誤輻射防護知識;草野表示,核災善後工作很嚴峻,卻由原本在一般工地工作的人來做。

據產經新聞10月9日的報導,現在在福島第一核電廠工作的人,每天有兩千名外包出去的、被稱為「協力企業」的員工,其中大半來自全國各地,是為了賺取較高工資才來的、缺乏核電廠工作經驗的新手;同一天,淡水化裝置水管銜接工作失誤,導致輻射污染水外洩以致輻射被曝,類似這樣的工安事故連連,讓原子力規制委員會委員長田中俊一批評道:「笨蛋似的錯誤。」要求東京電力注意勞動條件等問題。

奧村岳志問道:「如果核災善後工作的主角是承包商,那東京電力的角色是什麼呢?開記者會報告狀況的,往往是東京電力。」草野回答,原本東京電力沒有什麼技術,只是管理的公司,看看文件蓋下印章,只要穿上東京電力的制服,便成為監督的角色;「到目前為止支撐住現場的,是各製造商的技術人員與承包商公司,發生問題要問東電的人的時候,感覺只會嗯嗯啊啊的,因為本來就不懂現場狀況,也想不出什麼解決之道,就算逼他們做些什麼,也只是強人所難。」結果,核災善後工作的品質,就得看現場的人認真的程度而定了。

「那麼,福島核災沒有影響到東電的態度嗎?」對這個問題草野表示沒有改變,僅僅在核災發生當時有,但之後還是一樣,勉強地說,核災後的3、4個月,東電的人稍微變得謙卑,可是,馬上又用『收束』這種字眼稱呼還沒結束的善後工作,過去的高姿態又回來了;「裡面也不是沒有有心的人,可是,那樣的人卻都被分發到奇怪的地方去,某些我也認識的東電人,作業員也肯做,拚命地做,卻被派到不重要的崗位。」

在工資的部分,草野說,一天有1萬1千日圓,他那邊還算好的,再轉包出去的,往下五六七八包的,只有5、6千圓;風險津貼的部分,就草野周圍的人來說沒有,日本政府在2011年12月發表(表示福島核災善後工作告一段落的)收束宣言之前,連這種津貼的名目都沒有;根據朝日新聞的新聞小辭典,所謂的風險津貼,是因為輻射被曝的恐慌與精神痛苦而給付的,在環境省指派的企業裡,原則上一天補助1萬日圓,由稅金支出,正式名稱為特殊勤務津貼;據10月9日產經新聞報導,負責全國勞工安全衛生中心聯絡會議的人受訪表示,有的核電工沒領到這種津貼。

草野也想過其他的工作,如果做除去放射線污染的工作,一天有1萬5千日圓左右,可是就他看到的情況,除染工作的放射線管理不實,在這種環境下工作,最後會導致個人更大的損失,即便工資較高,但因為內部被曝,有些人的身體就變差了;就算帶著口罩在做,防護效果也不好;放射線管理工作做不好的話,就沒有被曝的證據,對他來說,這樣生病時便無法證明跟核電有關。

每個月草野都會接受一次全身放射線計數器的檢查,數值曾經高到6,000cpm(偵檢輻射儀器偵測到輻射源產生的部分活度數值,詳見「輻射安全問與答」)。他說,如果在核災前的話,6,000是很不得了的數字,核災前只有800左右;可是現在,這樣的數值不成問題,東電的人所做的,不過是叮囑說「工作時自己要仔細喔」這樣的表演罷了,不是在守護作業員的健康,而是在守護企業,僅只如此而已,現場作業員不過是免洗筷。就個人的感受來說,草野覺得,接觸到某種程度的輻射,會感到難受、倦怠、遲緩,但也無法證明因果關係。

在草野受訪之前,媒體已接連報導,東京電力對核電工健康管理的缺失。據7月19日朝日新聞等媒體報導:因為福島核災導致的、甲狀腺被曝劑量超過100毫西弗的作業員,原本東電在去年底公布的資料為178人,但聯合國科學委員會(United Nations Scientific Committee on the Effects of Atomic Radiation, UNSCEAR)懷疑數據的準確性,厚生勞動省要求東電再作修正,經過合理的重新推算後,甲狀腺被曝劑量超過100毫西弗的作業員暴增10倍,多達1,973人,而受檢人數還只有一半;甲狀腺被曝劑量超過100毫西弗會導致癌症機率增加,但在車諾比核災裡,有報告指出超過50毫西弗便會增加。

又,據8月18日東京新聞的追蹤報導,經7月份數據修正過後,(全身)被曝超過100毫西弗的人,從6人暴增到173人,其中幾乎都是核災之後的作業員;因緊急作業、預期將有高被曝劑量而需要被登錄的兩萬人,在資料庫裡只登錄了64%;全身被曝劑量超過50毫西弗的人,到3月之前只有69%做了白內障檢查,且資料庫無紀錄;此外,在統計上,還有因全身放射線計數器數量不足,有的人好幾個月才做一次,無法準確計算某段時間的被曝劑量等問題。

牽繫日本命運的起重機操作

按照日本政府的進度表,今年11月開始,進行福島核電廠4號機使用過燃料棒的取出作業;草野說,「這是有風險的一項工作,且不是污染水的等級而已」,儘管污染水也很嚴重,但4號機燃料池如果出問題,會是世界級的震撼,不只福島會完蛋,恐怕連東京也要覆滅,認真地說,是讓人感到恐懼的事情,所以「不允許失敗」。

據專訪附註等資料,現在4號機燃料池存放有1,331束使用過燃料棒,與202束未使用燃料棒,以銫137換算其放射線劑量的話,相當於廣島原爆的1萬4千倍;NHK節目《核廢料何處去~追蹤.使用過的核燃料~》曾以動畫模擬,倘若該燃料池無法保持冷卻,發生臨界反應,單單強制疏散半徑就廣達250公里、逼近東京(福島核災為20公里);德國公視ZDF則說:「倘若真的發生,周圍機組連帶無法控制,世界末日就到來了。」東京電力公司的這項作業將持續到2014年年末,之後,從2015年9月開始,再著手取出隔壁3號機燃料池的使用過燃料棒。

草野說:「(因為使用過的燃料棒有鉅量的放射線)要在燃料池水中,先裝到特殊的容器,密閉好然後吊起,但這個動作能否順利,一方面池中有不少瓦礫,一方面燃料棒彼此密集地放著,會不會碰撞、弄壞也不確定。」在水中的時候,對放射線還有遮蔽效果,而一吊上來的時候,露出水面時就更危險了,比方說在這段動作的時間之內,若是起重機倒了、害得燃料棒暴露於空氣中的話,會放出致命的放射線劑量。

4號機燃料池曾出過工安意外,2012年6月30日,4號機燃料池的冷卻系統一度故障,同時預備系統失效,直到7月1日下午才修復,水溫上升近10度,到達42.9度(據日本媒體J-cast引述,東電內部規定上限為65度);而有566束使用過燃料棒的3號機燃料池,出過兩次工安意外,2012年9月,曾掉落長7尺、重達470公斤的鋼筋,被日本原子力規制廳視為重大作業疏失,今年2月8日,有重達1.5噸的瓦礫掉入池中;此外,9月5日,3號機某個起重機長臂,在中央處凹折掉下,當電視播出意外發生的畫面後,便有網友擔心,若是落在4號機燃料池,不知後果如何。

按政府進度,福島核電廠4個機組的燃料池都要清空的話,可能要到2023年,也就是10年後才會結束,但草野認為:「那不是工程進度表,全部只是希望而已。」即便樂觀地照進度完成,也要確保這10年間的每一次作業,都不會受到工安意外、地震、龍捲風等影響,誰也無法保證安全;他個人希望,能集結起重機技術人員,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只是現場輻射劑量很高,考量被曝限度,又很耗損人力;「這種事情只能靠祈禱了,但大家也沒在祈禱,一頭熱地討論申奧成功或安倍經濟學。」「拆除未爆彈的時候,相當半徑內要撤離居民對吧,可是,如果取出燃料棒的作業要比照辦理,誰也無法回答相關問題。總之,我希望小孩可以暫時離開。」

接近專訪的尾聲,草野說到對災區與磐城市的觀察;在避難區域,有的人有得到賠償,有的人沒有,差距非常大,比方說,和東電有關係的公司,得到不小的賠償,有的農家跟老年人,連請求賠償的方法都不知道,但在外界看來,彷彿都獲得賠償;在磐城市,因為災民前來避難,路上的車多了起來,但災民與原市民之間,光是不知道垃圾分類方法這樣的小事,都會產生生活的磨擦。

在都市人的眼裡,核電的好與不好,可以一刀兩斷地判別,畢竟,只是消費電力的一方;可是,在福島這種有核電廠的地方,家人或親戚裡,多少都有和核電工作、東電、包商有關的人。「我有朋友在臉書上寫了點放射線檢查不確實的事情,馬上就收到威脅的訊息。處在這種霸凌的結構中,會有不加入多數便會被害的恐怖感。」

草野最後的話是:「就和戰時一樣吧,戰爭的時候,不主張反戰,等到結束之後才說:『我以前是反對的。』但那又有什麼用呢。我覺得現在就跟那時一樣,真的很可怕,這樣的結構是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