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萌季刊 〈那些年,我參與的反核〉 那些年 貢寮義勇軍 教我的功課

1988年,大四時修了一門通識課程「科學社會學」。一個理工科的學生,第一次聽到「知識的權力」、「科學社群」陌生卻振奮不已。是否重新推動核四計畫的爭論成為課堂範例:有一群人,認為核四是安全的,有很多優點,都有科學根據;另一群人,認為核四非常危險,很多問題,也都有科學證據。這兩群人,都是專家,都是教授。

迷惑,但這些問題,實在比電子電路電機迷人多了:到底反核專家vs核工專家,誰才是對的?或者,有沒有第三種答案?

當年在新竹的清華大學校園相對單純。僅就近關心新竹李長榮化工公害污染事件,一直到當兵退伍後,才因緣際會真正接觸到了「反核」。1992年,正值核四預算要在立法院解凍的關鍵時刻,我擔任台北縣長機要秘書的助理。這位機要祕書正是台灣反核運動的重要前輩、張國龍教授,當時被尤清縣長延攬,進入體制內反對核四廠計畫。開始的工作壓力很大,必須在短時間內讓自己瞭解核四爭議的全貌,好跟上所有事情發展。於此同時,我也成為環盟台北分會的成員,和一群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讀書會、下鄉、訪調,做著想像中社會運動該有的種種。

雙重的近距離接觸,讓我很快長大。因為反核運動,一點都不單純、熱血和浪漫,立法院的政治戲碼及環境草根現場,夾雜著複雜的政治經濟變因,法國賣台灣幻象2000,美國賣F16,傳言打包一起賣核電廠,林林總總,相當魔幻,非常寫實。

不世的絕佳劇本

1996年的那一役,像個寓言,也像個傳說,更是不世的絕佳劇本。

1992年核四計畫環評被強行通過,1994年核四預算解凍、以特別預算方式違法迴避立院預算逐年審查後,核四開始進入周邊工程動工階段。1996年,另一個重要關鍵,就是開始進行原子反應爐的招標作業。當時在野的民進黨與新黨聯手下,在立院通過「廢除核四計畫案」,理應停止招標;但國民黨政府把整個核島區工程統包改分包,強行把反應爐招標由奇異公司得標,並轉包給日本日立、東芝公司製造。而後行政院才提出「覆議案」。到了十月,就在立法院表決行政院所提核四覆議案前夕,開始動工的海岸工程,嚴重干擾了貢寮漁民作業安全與破壞漁場。

在這政府違法、施工鴨霸的雙重憤怒下,貢寮鄉民展開了「你不驚我死,我也不驚你無命」、「強行動工,生死相見」布條,到核四預定地大門口宣示成立反核義勇軍,作為抗議對政府一意孤行的強硬宣誓。

那是一個幾乎沒有email,沒有手機,沒有網頁,只用BBcall的年代,但為了讓新聞媒體可以不斷得到一手消息,避免貢寮成為媒體孤島,重蹈1003事件被政府抹黑的悲慘經驗。我們從台北把笨重的電腦、螢幕、數據機搬到自救會辦公室,打算不斷的幫地方把最新狀況,以電子新聞稿,陽春的連傳系統,連續傳真給大量媒體記者。

那是1996年10月14日,保密到家下,自救會幹部想在義勇軍隊伍返回自救會辦公室的回程,約三十多人,突襲繞入就在自救會旁的核四廠址側門,直衝廠區以表達最大的憤怒,並插上反核標語和自救會會旗,再由大門出來,以凸顯、表明核四預定地為貢寮人的鄉土和主權,要鴨霸台電撤出貢寮……。

但沒想到,廠區內的警察部隊,居然把隊伍擋住,不准他們前進,對峙的地點,就在場區內石碇溪小橋兩側。原來橋的兩側分屬不同部隊、轄區,橋的另一頭,指揮官堅持不讓大家「越雷池一步」、走大門出去,反要求從原路的側門退出場區。就這樣僵持不下,演變成佔據廠區24小時的局面。一開始下大雨,而且當天是星期六,保警部隊可能沒有上級應變的指示,所以雙方就耗著,也都淋的很辛苦;但一直到入夜,變晴了,也開演了荒謬的劇場。

因為淋雨且氣溫下降,鄉民把旁邊的一些雜木,剝掉溼的樹皮,拿裡面乾的部份,生了一個小火堆取暖。一度對面的指揮官過來協商,引起大家騷動,後來想他大概是找個理由來烤火。在地人對整個廠區熟門熟路,從媽祖廟仁和宮後側及核四交界的圍牆一處縫隙進入,年輕鄉民駐點,成為一輪替的出入口,並提供火把與廠內民眾合作,在廠區草地上插上十數枝火把作為引道通往對峙點,讓外面年輕點的,可以進裡面去「換班」。就這樣一整個晚上,後來月明星疏,兩邊都席地而坐,我們也就這樣聊了起來。躺在核四廠區,笑談著這個極其荒謬的工程,以及對面被他們上級遺忘的保警。

那晚,廠內外民眾裡應外合,一度宣稱要移往濱海公路,以群眾擋路癱瘓來施壓,並發動宣傳車到鄉裡街上緊急動員,隨後再度回到側門施壓,後來也有電子媒體抵達現場,經由自救會的「引道」進入場內訪問對峙雙方,讓自救會士氣大振。而徹夜未眠的歷任自救會會長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輪流擔任現場總指揮以掌握狀況並調整體力。

到了第二天,廠外鄉民重新聚集,調派鎮暴警察準備強制驅離的消息滿天飛。而核四廠訂購保警的「便當數目」,成為重要的參考訊息,但貢寮這邊卻毫無動靜。十一點多,貢寮鄉隔壁的雙溪鄉傳來消息,核四廠中午向雙溪訂購了一千個便當,也見廠區內部隊調動頻繁。在反核義勇軍衝入核四廠區二十四小時後,雖然義勇軍全程以和平理性的方式與警方對峙,但警方仍以優勢警力四面包抄的方式,強制驅離義勇軍並載到鹽寮公園。他們回到自救會,收到鄉民英雄式的歡迎,自救會也發表聲明強調:「反核義勇軍進入核四,突顯台電毫無應變處理能力」

親眼見證整個自救會,有條不紊的分工、調度、補給,即便1991年1003事件的衝突,仍是地方很大的陰影,大家互相提醒、互相鼓勵的感覺,令人不捨和動容。

那次行動,結結實實進入廠區超過24小時,動靜之間,像極了正規突襲,卻又進退之間有理有節,更像是未經排演的社區營造,有在地元素,有常民智慧,其熟悉地形、互助合作,善用地方資源、訊息、人力調度,自動成行。這些並非偶然,而是原本生活中的一部分,宗親會、仁和宮、農漁會等在生活中的婚喪協力、媽祖繞境、討山討海,以及區域間共同生活圈互助,藉此完全展示出來。

1996年這次完全在地的行動,以及他們後來很多場合展現的自信,讓我找到了大學疑惑的可能解答。核四應該是聽擁核專家,還是反核專家?我在貢寮,看到與這天地海共生的鄉民,對這裡生態、自然、潮汐、洋流、風險的熟悉和敬畏,大家都有生活經驗,也都有獨到的看法,甚至足以挑戰諸多教授之言。也因此,我後來腦海中一直有一個影像,那就是當年清大小吃部,一攤賣果汁的,有好多水龍頭式的開關,你點什麼口味,他就打開其中一個水龍頭,果汁就流出來。就像「專家」,也各有領域的,也都很精彩,但也只是提供了需求者的需要,並沒有高人一等。

整個台灣都是與核為鄰

這種精彩,在311福島事件後,有了新的意義與延伸。因為我們一直以為石門、金山、恆春、貢寮、蘭嶼才是「核電廠與核廢附近居民」。但現在,整個台灣都是與核為鄰,也因此這兩年來各行各業、各個角落的朋友,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生命歷練、源源不絕的創意,表達對擺脫核依賴的決心與行動。這社會不是政府說了算,也不是財團說了算,更不是「核工系畢業」、「xx經濟研究院院長」才有資格講話,與核為鄰的我們,不僅最有資格、也有權選擇我們的未來。

原載於綠萌季刊 20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