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側記】幻想之地!從心理學視角解析核能復興的真相

綠色公民行動聯盟舉辦2025氣候臨界影展,邀請《新核能迷局》(Atomic Bamboozle)導演簡妮絲‧哈肯(Janice Haaken)來台,並於2025年4月29日舉辦講座「幻想之地!從心理學視角解析核能復興的真相」(Fantasyland! A Psychological Lens on the Campaign to Resurrect Nuclear Power)。

講者簡妮絲‧哈肯(Janice Haaken)是波特蘭州立大學的心理學榮譽教授、 臨床心理學家暨紀錄片導演。

她的作品《新核能迷局》(Atomic Bamboozle)於 2024 年獲頒「國際鈾電影節」的評審團特別紀錄片獎。 她受綠盟之邀來臺參加2025氣候臨界影展,並於4月26日(週六)參加《新核能迷局》映後現場座談。由於她在臺停留期間有限,因此另行舉辦講座,讓導演從美國特洛伊核電廠的關廠經驗為起點,暢談現今「小型模組化反應爐」背後的「核能復興」敘事,究竟是如何避實擊虛。她的觀察在台灣現今,一再複述美國官方所說,「小型模組化反應爐」為「創新技術」、「氣候解方」說法之時,尤其有振聾發聵之效 。

座談一開始先播放紀錄片《新核能迷局》中導演特別選輯的片段,長度為15分鐘,作為在座談時,與現場聽眾分享、共同討論的內容。活動以英文進行,並有中、英文逐步口譯。

下文以來第一人稱口述方式呈現哈肯導演的演講,內容經口譯翻譯,再由綠盟逐字整理,希望能向大家儘量完整呈現哈肯導演的原意。

在影片中想傳達的主題「科技拜物」

關於核電有許多科學、技術、社會科學的討論。僅僅關注工程、技術的立場,形同要求公眾必須具有技術或工程背景,才有資格討論公共政策 ,才具有發言權。這不僅是對公共政策、科學的曲解,只談技術,很容易使人模糊核電議題的真正焦點。

核電涉及複雜的社會議題,它不僅需要技術觀點,也需要心理學者、社會科學者、公眾、青年共同關心、討論。這是我何以要從心理學的觀察出發。

我在《新核能迷局》的片中並未使用「科技拜物」(Technological fetishism)一詞來傳達盲目崇拜科技發展的現象。但這個現象本身是指:問題的解決方式只能從技術進步中尋求,而非在政治、社會或經濟等層面尋求解決之道。

盲目崇拜技術正是我在影片中想傳達的主題。《新核能迷局》敍事是以千禧世代成為核工業智囊團開始,核工業宣傳自身如何引領技術風潮。業界利用年輕人的氣候焦慮,對各國政府的不作為感到恐懼,利用年輕人見證技術快速進展的經驗,使人擁抱核電,使青年在氣候危機中,不再感到孤立無援。

依核工業的宣傳,公眾完全不必考慮核子反應爐怎麼來的?核廢該何去何從?因為小型機組就是「先進技術」。現今核電技術成了解決社會和經濟問題的靈丹妙藥,讓人免於當前氣候挑戰所帶來的恐懼與憂慮。我希望觀影者能掌握到影片中所傳達的「科技拜物」主題。

反對核工業操作世代對立

核工業現今的宣傳把核電描繪成「新技術」,再用看似教育活動的手法,讓年輕世代相信核電是「新技術」。

核工業強調相較於化石燃料,核電相對低碳排。 相對於傳統大型核電機組,反應爐體積越小才是越先進,這種話術正好呼應我們使用電腦與手機的經驗。

在《新核能迷局》出現的俄勒岡州特洛伊核電廠本身就是一個事故頻傳的核電廠。特洛伊正是一個核廢料至今無法處理的例子。特洛伊是在俄勒岡州唯一一座商業核電廠,於1975年12月併網,在 1992 年永久關閉。至今核廢料仍放置在廠內,而美國的永久處置場址,仍然遙遙無期。

我在影片中提到,現今核工業所使用的材料,成了放射性廢棄物,就極難處理,核工業所用的也不是什麼新技術。美國於1965年到1969年間在橡樹嶺國家實驗室進行的熔鹽反應爐開發,能源部至今仍然無法處理這些放射性廢棄物。

這些小型模組化反應爐每單位發電量,會產生更多放射性廢棄物。截至目前,美國仍無場址和設施可以最終處置高階核廢料。

我走過的年代見證車諾比核災。這個世代許多人親身經歷、參與1970年代、1980年代反核運動,長年與核工業交手。正因如此,現今核工業的話術所宣傳,老一輩由於「太愚蠢」,所以才「搞不懂新技術」說法,令人尤其憤怒。

我們有必要正視核工業利用世代經歷的差異,青年的焦慮,並且找到與在全球暖化經驗中成長的世代,對話的方式。

《新核能迷局》如何與青年對話?

身為心理學者、紀錄片導演與製片人,我觀察到,核工業擅長使用科技語言(tech talk),包裝核電。

身為心理學家,我覺得自身有責任,以淺近的語言,向年輕世代,釐清核電所帶來的問題。

當業者以技術語言向公眾,特別是年輕人,傳達訊息,公眾由於不理解技術語言所隱藏的實際意義,因此很容易受迷惑。但這類話術並未真正回應核電所帶來四項主要爭議,即高昂成本、核武擴散、核災風險、核廢問題始終無解。

而不回應問題就是核工業宣傳的實際性質。公眾所得到訊息永遠只是宣傳,並未有任何問題,獲得解決。為此,我在影片中特別從這四大爭議,探討核電話術所迴避的議題,並挑戰核工業的科技敍事。

操作體積越小,技術越「進步」的心理

核工業近年來捲土重來,宣傳核電復興,強力宣傳小型模組化反應爐(Small Modular Reactors,SMRs)是項新技術,這類反應爐反映出核工業的技術創新的說法。

據核工業的說法,這類機組是指,裝置容量大約為300MW以下的核子反應爐。由於小型機組的裝置容量並不及傳統反應爐的三分之一,核工業因此宣稱,此類反應爐可以輕易分拆,生產方式可比照工廠裝配線,量產、組裝標準化的零件。小型模組化反應爐的組成,猶如樂高,可以讓人依照不同需求,組裝成形形色色的機組的說法。

不過,如同憂思科學家聯盟(The 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和本片物理學家,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公共政策暨全球事務學院拉瑪納(M.V. Ramana)教授一再指出,相較於傳統機組,小型模組化反應爐既不新,也不會解決前述的四大爭議。由於許多年輕人相信核工業的技術話術,這讓我想探討,核工業究竟是如何蒙蔽我們。

在《新核能迷局》片中受訪的拉瑪納教授,他的新書《核電並非解決方案》(Nuclear is Not the Solution: The Folly of Atomic Power in the Age of Climate Change)圍繞高昂成本、核武擴散、核災風險、核廢問題始終無解的四大爭議,並提出更多科學數據和公共政策的討論。

影片中成本之事格外諷刺。儘管比爾. 蓋茲擁有巨額財富,一再宣傳小型模組化反應爐技術創新,技術成熟,但他本人卻不願意用自身的資金浥注小型模組化反應爐等這等紙上談兵、從未經過檢驗、證實的技術。他本人反而一再要求政府以資金來浥注他的計畫,為他的計畫承擔投資風險。

片名Bamboozle的意義

《新核能迷局》是我的第八部紀錄長片,長片是指長度超過40分鐘的紀錄片。《新核能迷局》 英文片名 Atomic Bamboozle反映影片本身的核心要義。英文片名的想法是來自前任核管會官員Peter Bradford所說的一句話。他對於政治人物如此輕易受核工業糊弄( bamboozled)之事, 感到難以置信。當核工業重新包裝陳舊的核電技術,當成創新的新技術來宣傳,政治人物遂受核工業所惑。

從心理學來看,Bamboozle一詞,具有詭計的涵義,這是指經由混淆視聽,使人迷惑,或以不正當手段,而達成欺騙。Bamboozle這個詞並不是指強行灌輸、一再重複某種訊息。這個詞是強調,訊息的受眾因接受到的訊息不盡不實,使人受到矇蔽或迷惑 。

我不知道Bamboozle這個辭是如何中譯。但愛沙尼亞放映這部片時,Bamboozle這個字譯為洗腦(Brainwashing)。洗腦是指,反覆明示、暗示灌輸、某種概念想法,誘使某人放棄原有立場、想法或態度。所以矇騙、洗腦兩個詞,意義不同。

拍片的緣由

我之所以拍這部片,是由於原住民運動者Cathy Sampson-Kruse 的敦促。她是俄勒岡州馬蒂拉(Umatilla)印第安保留地聯盟部落的領袖。在我先前所拍攝的紀錄片《氣候正義與綠色防線》(Climate Justice & the Thin Green Line,2023),可以看到她投身反對化石燃料運動的身影。(該影片呈現各個團體為阻止滿載石油的火車通過哥倫比亞峽谷所做的抗爭。這類滿載石油的火車曾於 2016年出軌。)Sampson-Kruse深刻理解化石燃料所帶來的氣候風險。也見證了漢福德場址對哥倫比亞河沿岸的土地、水域、野生動物和原住民部落造成的破壞。

在氣候問題加劇之時,她對於核工業的話術影響年輕人對氣候問題的認識,感到憂心,她建議我,以紀錄片形式,探討核電議題,與年輕人對話。

為何要以紀錄片為討論媒介

我希望利用紀錄片,跳脫教室、書本和文章的框架,產出好看、有教育意義、資訊意義的作品,讓公眾正視我們現今所面對的實際爭議。

我的紀錄片計畫都源於自身的研究或實地考察,我所有的實地考察皆圍繞著社會公義這個主題。我所有的作品都在處理公眾關注的議題與相關爭議。

我每次拍片前必然會考察相關議題的不同觀點和實際訪談。為了拍攝《新核能迷局》,我訪談40位長期擁核與反核者。

部分學者表明,可以暢談自身立場,但基於某些考量,無法在紀錄片中公然表態。此事一定程度的反映,核電議題本身在美國所帶來的對立和爭議。

身為臨床心理學家,我向來對於公眾焦慮與社會議題的交織,以及我們的社會如何管理公眾焦慮,非常感興趣。

《新核能迷局》的原住民部落集體記憶

我長久著墨於文化、創傷、集體記憶的題材。我在本片想突顯集體記憶。集體記憶或根植於傳統領域,或起緣傳統領域遭受破壞,因而有集體抵抗。

美國原住民自身既有關於土地的歷史敘事和知識,也有對原子能與核武的記憶,諸如華盛頓東部的漢福德設施、新墨西哥州、德州、內華達州,俄勒岡州等等)。原住民抵抗核武工業污染,隨之而來的衝突和鬥爭的經歷,所形成的集體記憶並不為外界所知。

原住民部落在長年抗爭過程,一再受到核工業鄙視、嘲弄。《新核能迷局》涉及原住民部落的場景大部分出現在哥倫比亞河。漢福德核武工廠坐落哥倫比亞河,臨近我所居住的俄勒岡州。

多個原住民部落幾千年以來在哥倫比亞河沿岸建立聚落,成為狩獵、捕魚、採集、聚會、宗教、節慶的重心。這些聚落也列於美國國家史跡名錄。美洲原住民族祖先墳墓也坐落在當地。

由於在實地考察及拍攝影片時,我與許多部落社區、原住民交流,可以深切感受他們之於土地的情感與熱愛。

不同於原住民,美國政府是以殖民主義對待土地。美國政府與核工業,視傳統領域為荒地,掠奪土地。至於世居於該領域的部落居民,則是可以輕易犧牲的人口。

位於華盛頓州漢福德是曼哈頓計畫的一部分。為了該計畫,原住民遭受迫遷,流離失所 ,該案更成為全美最大規模徵用土地案件之一。

漢福德所生產的鈽,被用於原子彈試爆,以及用於轟炸長崎的原子彈。而冷戰期間專門製造核武等級的鈽。在漢福德核武設施運作期間,反應爐是利用哥倫比亞河水冷卻機組。該設施所釋放的放射性氣體與水體,直接影響哥倫比亞河域的魚類與野生動物。

原住民視哥倫比亞河為部落的生命泉源。由於漢福德核武設施所致的輻射污染,部落居民癌症發病率急劇上升。現今已然關閉的漢福德場址,如同墳場,它是北美最大和最嚴重的超級基金污染場址。

除了核武工業,哥倫比亞河尚有美國建壩歷史,對該地區的部落人民造成巨大的傷害。聯邦政府曾考慮以廢棄的漢福德設施做為核廢最終處置場址,無意積極清理核廢。原住民部落則是希望回復連結自身自然資源、文化、歷史、宗教相的神聖的領域。

核工業在宣傳和推銷核電時,並不考慮核武等級的廢物所致影響的時間尺度,核子事故之於自然生態與社區的影響,以及原住民部落與臨近核電的社區,實際為核電廠的運作,付出代價。

現今不僅是化石燃料業,核工業在討論能源與電力議題時,同樣不討論能源議題與土地的依存關係,乃至於放射性物質污染之於自然環境、人類健康或環境造的長久危害。

核工業的魔幻思維

在座談所放映的《新核能迷局》,其中一個片段源自於迪士尼動畫宣傳片《我們的朋友,原子》(Our Friend the Atom)。

迪士尼動畫和電影在全球擁有廣大觀眾,在二戰結束後,迪士尼與美國政府過從甚密。出生、成長於1950年代的人都看過迪士尼製作的動畫和電影,宣傳原子的正面形象。《我們的朋友,原子》旨在乎應美國總統艾森豪於1953 年12月在聯合國所發表的「原子能和平用途」(Atoms for Peace)的演說。

《我們的朋友,原子》傳達人類如何利用原子能。片中把原子比喻為神燈中受人召喚、役使的精靈。精靈既能為善,也能為惡,完全受人左右。精靈一聽指令,立即鑽回神燈。若能善用原子能造福人類,原子便不再以原爆、蕈狀雲出現, 反而可以轉化成為文明發展的優勢。

《我們的朋友,原子》是美國總統艾森豪在美國國內強調「原子能和平用途」時,消減公眾對原爆的焦慮,最重要,也是最成功的電視宣傳片。

這與現今核工業主張,核電「新技術」可以任人隨心所欲操控,鼓吹「科技拜物」的樂觀想象,頗為類似。

廸士尼影片訴諸兒童觀眾的動畫中,不時呈現出魔幻思維(magical thinking)。這是指在毫不相關的人、事、物之間,建立想像的因果關係。 例如,孩子並不理解死亡所代表的終結 ,認為人死了,還是可以活過來。這類型的手法在電玩中很常見,某個人物不論死掉幾次,還是可以死而復生。任何不完美、缺憾,都有方法可以彌補。

《我們的朋友,原子》當年成功引導輿論。廸士尼以蕈狀雲鑽回神燈,藉此連結到原子能,就是以魔幻思維宣傳核電最經典的歷子。

從心理學來看,魔幻思維可以使人在面對不確定性和潛在危險,卻無法對這種危險做出合乎邏輯或科學的反應時,提供某種程度的安慰效果,緩解焦慮 。出現魔幻思維並非是病態,魔幻思維常在人面臨災難和不幸時出現。宗教中有肉身復活的觀念,死裡復活的信念,讓人在受難時,看到永生。從心理學來看,個人的魔幻思維,或宗教所存在魔幻思維使人有奮鬥和前進動力,在苦難中提供慰藉,多半無害,這不是病態。這是人在實際生活經驗中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應對機制,轉而尋求另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

但廸士尼所製作的動畫,包裝原子能,卻是有意為之,推銷魔幻思維。而核工業所鼓吹的核電/核武魔幻思維,是建立於定居者殖民主義,認定北美原住民所居之處是孤立荒地。政府和核工業有權力掠奪、控制原住民的生存領域,支配自然資源、支配當地人口政策,造成生態永久破壞。政府和核工業至今都不承認自身遂行定居者殖民主義、侵佔與剝奪。

當核工業宣稱,小型模組化反應爐是最炫的新技術。 要用核電把我們從氣候災難中拯救出來,但是號稱新科技的小型模組化反應爐,現今仍舊只是技術藍圖,而非經過檢驗與證實的技術。

以魔幻思維取代事實,掩蓋真相,逃避問題,消除氣候焦慮。正因它會造成的漠視氣候危機的嚴重後果,這類魔幻思維和行徑本身,就極為病態。

「原子力是未來光明的能源」的集體記憶

針對導演的分享,綠盟秘書長崔愫欣指出,她所觀察到集體記憶的作用。福島縣雙葉町有個招牌,上面寫著「原子力是未來光明的能源」。福島核災後,雙葉町成為受災地區。這塊招牌格外諷刺。當地居民遂爭論是否應該拆下這塊招牌?或是索性留著,當成悼念福島事故的教材?

在核災發生之前,當地孩子上、下學必然會看到這項看來無害宣傳,居民和孩子可能也相信這種核電一片光明的的話術。這類宣傳有著潛移默化的效果。

《新核能迷局》的可貴之處在於帶出心理機制和集體記憶的的討論。關於核電,人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記憶或遺忘 。

崔愫欣表示,核電安全無虞的宣傳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由核工業自行戳破。從冷戰期間,美國1979年三哩島核災,接續著蘇聯的1986年的車諾比核災,到福島事故。車諾比核災輻射落塵影響範圍遍及歐洲,甚至日本也受到影響,此事引發各國對於核電的疑慮。

然而時日一久,民眾開始淡忘核災的記憶,對核電的記憶,又回到核工業所說的無害宣傳。2011年福島核災發生後,引發各國對核電的反省。但十多年過去,我們又看到「核電復興 」的說法甚囂塵上。

導演所訪談的對象有許多學者,但討論的面向不是我們平常所著重的政治、經濟。我們在討論核電時,往往著重在技術層面,而忽略核工業虛假宣傳的心理層面,也忽略記憶在核電問題的討論中,所扮演的角色。這是《新核能迷局》這部片特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