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前線:從人身、末日到階級問題(下)

攸關全球安危的工安管理

另一位核電作業員媽媽木田節子,同樣奔走於核災論檀,由公民記者奧村岳志紀錄她的演講;她曾聽在福島核電廠工作的兒子說,好像有鉗子什麼的掉到原子爐裡,問東電社員說:「往原子爐水裡掉了那麼多東西,這樣好嗎?」只得到對方訓斥說:「不要說多餘的事情!」每當發生這樣的事情時,就要找人潛下去撿,而因為輻射劑量太高,法律上日本人不能做,由外國人做,潛一次就會給予1百萬到2百萬日幣的工資。

2012年7月時,在訪談紀錄的網頁下,有網友回應說:「真的假的?好像怪怪的,特別是鉗子掉下去,騙人的吧,把日本的技術人員當成白癡。」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見仁見智;不過到了9月,東京電力倒是讓長達7尺、重達470公斤的鋼筋,掉入放置用過燃料棒的3號機燃料池,被日本原子力規制廳列為重大作業疏失;隔年,也就是2013年2月8日,又有重達1.5噸的瓦礫掉進去。

3號機燃料池,有新燃料棒52束,與用過的、比新燃料棒毒億倍以上的廢燃料棒514束,東電在兩次事發後都說輻射劑量沒有變化,但去年11月底,東電在3號機機房測得的輻射劑量,竟為一年前的3倍半,高達4,780毫西弗/小時,人類站在附近兩小時內便會死亡,不管怎樣,狀況有惡化的跡象,萬一出事會釋放出鉅量輻射的燃料池,自然備受注意。

大家最擔心的,還不是工安意外頻傳的3號機燃料池,而是建築體因地震嚴重受損,貯存超過1千3百束以上廢燃料棒的4號機燃料池。這裡也出事過,去年6月30日,4號機燃料池的冷卻系統故障,同時預備系統失靈,直到7月1日下午才修復,水溫從33.3度上升到42.9度,7月4日時反核學者小出裕章在廣播上說:「如果超過一個星期不能修復的話,水大概就沸騰了(出事了)。」

曾擔任美國三哩島核災專家證人的岡德森(Arnold Gundersen)博士認為,東電再怎麼樣都有能力在1到2個星期內修復冷卻系統,但如果發生地震震倒建築體,那就無法挽救了;岡德森引用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Brookhaven National Labs)在1998年的研究,指出燃料池火災將讓超過18萬人罹癌,半徑40公里區域須永久疏散,且福島第一核能燃料池的鈾元素含量比起布魯克文當初設定的數值還高,釀災的話會更嚴重。

作家劉黎兒在她的反核專欄寫道:「若4號機內的燃料棒無法冷卻而融毀,將有2.8爐份輻射物質散播到大氣,匹敵全世界至今核子試爆放出的輻射總量,造成人類空前大災害,長期是千萬人單位致癌死亡,不堪想像,因此全球緊張。」對此國內外專家都認為,必須及早穩住建築體,之後再慢慢移到安全的燃料池裡。

正為福島核電廠做善後工作的「東北Enterprise」社長名嘉幸照,在接受德國公視ZDF訪問時說,他很擔心作業人力的質量不夠,不能完成如此艱鉅的工作;去年11月底,一名福島核電廠作業員,偷拍下應徵過程影片,具名告發支援現場的外包公司,職前訓練既短暫,教育的輻射知識又是錯的,還要人填寫不實的專業履歷,如此召募來的核電勞工,如何預防世界末日級的災難,令人憂心。

福島核災,不但仍是現在進行式,還可能更加惡化,甚至發生殃及全球的災難;而在現線的勞動素質,倘若未能受到足夠的監督與管理,保持一定水準的質量,後果不只日本東北核災區,不只是日本全境,而是全球承擔;換言之,核燃料池問題,天涯若比鄰,福島核電廠勞工不保,我們都會不保,從常民變成災民,由全體共同承擔。

吞噬新貧階層的核電底層勞力投入

為認識福島核電廠的工作環境,長年做反貧困社會運動的大西先生(假名)親身投入第一線,並接受公民記者奧村岳志的專訪,從擔任輻射管理員工作的角色,分析被曝的勞動型態,與在地的關係等(註一)。

大西先生親眼看到現場勞工遭受放射線灼傷(β線灼傷)的職業傷害,失蹤疑慮,與缺乏勞方組織保障權益等問題;除此之外,他特別從巨觀的角度分析第一線底層核電工的階級樣貌;因為擔任輻射管理的工作,他發現最缺乏防護,卻做著危險工作的,莫過於ATOX公司的雇工;他說:「知道內情的人不會應徵他們的工作,所以在地的人不去;不知道才過去的,多是來自東京的precariat階層。」意即在1990年大量出現的,處於不穩定工作狀態,非正職或失業的一群人。

ATOX的求才廣告通常表示包吃包住,但不提做的是危險的、不需要技術的工作,類似擦地般的工作;派去撿低階核廢料的時候,防護衣也不穿,要是大西先生自己在處理的時候,不但有穿還會戴上兩層塑膠手套,可是ATOX的人只有棉布手套;究其原因,大西先生說:「越防護成本越高,總之就是拉低工資成本、藉此向東電標案的結果,除污作業幾乎都是該公司包走。」「冷血呀,在種種違法狀況下提供一批批如免洗筷般的人力。」

相對於當地人不願做的核電底層工作,其上階層的工作人員多由當地人擔任;核電廠提供的就業機會,和在地社群連成緊密關係,「親戚的兒子在東電做事」「熟人也在東電做事」這樣的情形很普遍;若在以前,這些人還會擺高姿態,招呼時也不點個頭,直視前方就無視地走過去了;在地出身的東電社員之間,當過學生會長的人,又比同級生高一等,簡直就是階級嚴明、保守封閉的「村社會」的翻版,對於需要提出異議的勞工運動非常不利。

而外地來的,多是都是不顧後果的人,一個月被曝個幾十毫西弗也無所謂似的,個個有著諸如背債等等的苦衷,因此想賺取比普通工作高的薪水,儘管工作時會被提醒「危險啊危險啊」,實際上他們不懂、也不會有人讓他們懂相關知識。由於被曝劑量很容易到達上限,人力消耗地很快,8萬人只消9個月就少掉近半,以長遠的善後與廢爐工作來說,未來還需要以十萬、百萬單位計的人力,若要廢掉全日本54座核電機組,好幾百萬的人力是必要的,而這些人,幾乎都是20多歲的新貧階層,其中的階級壓迫不言而喻。

結語

從災民透過核電工工安與職災標準來認識自身處境,到攸關世界安危的現場工安問題,以及,即便不發生地震,不至於讓所有人共同面對燃料池安全問題,福島核電第一線所需人力,仍將吞噬數百萬的新貧階層,311核災所揭露的,不只是災民與勞工的種種交集,還是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鴻溝。

我除了擔心燃料池出事之外,又想起東京早報曾經刊載過的、一位福島高中生說過的話:「老師,中央政府為了經濟運作正常,拋棄了福島對吧。與其如此,乾脆全國核電廠都爆炸好了。」身為前途不明、甚至一無所有的棄民,產生極端思想,儘管悲哀,卻也不難理解。這常民與災民之間,正職電力公司員工與底層核電工之間的鴻溝,在廢爐工程的漫長未來,究竟能維持不平等的現狀?還是哪天失衡地讓兩邊皆翻覆下去?沒有人知道,除非,由社會集體追問。

●註一:奧村岳志專訪大西先生等部分,出自他開放自由轉載的網站。http://fukushima20110311.blog.fc2.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