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同志、時常關注人權新聞的我,對於社會上不同階級的處境,可能比一般人敏銳一些;以祝島反核運動為例,當我聽到當地民眾被核電公司運用媒體醜化的時候,不免感到同志也時有類似的遭遇;日本311震災來說,當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說海嘯是天譴遭批時,他以「是補充說明而非歧視」開脫,日本的同志運動者很快想到,石原在解釋自身對同志的歧視語言同樣如法泡製。
對於常人與弱者處境的不同,我常感到彼此是有鴻溝的,例如有的人無法理解HIV帶原者的社會污名有多嚴重,隨口批評兩句,無形中助長了讓他們被孤立的社會壓力,而當核災打破了這種界線,讓核災區災民甚至是日本國民,同樣陷入了弱者的處境時,從做為弱勢同志的我看來,是很難想像的異空間。
核災中大為擴散廣佈的輻射,及核電產業為此再擴大吃食底層的運作方式,讓這樣的異空間,席捲了許許多多災前正常生活的、與核電危害無關的人們;以下本文將聚焦在常民/災民與勞工(核電工)兩種身份的交集,探討兩者對彼此的意義,尋求互相體諒、啟發、幫助的可能。
我們看古代小說,常說無色無味、作用又慢的毒藥,最讓人防不勝防;儘管關於輻射危害人體的知識有很多,但直觀上如往常一樣鳥語花香的核災區域,讓人難以感知已是無法歸去的故鄉,這種知識與感官的落差,出現在車諾比核災的紀錄裡,也在日本311災民身上。
曾來台演出的身體表現藝術家同志Tari Ito,創作了以福島核災為題的多媒體舞劇「或許放射線無色無味也好……可嘆」,從標題可以感受到,災民想要相信直觀,逃避輻射危害事實的心理:為了躲避輻污,不能任意外出,戴口罩穿長袖,飲食飲水樣樣都要注意的生活讓人神經緊張,因為小朋友忍受不住,跟大人吵架的家庭也大有人在。
即便政府調查發現43%的福島兒童甲狀腺異常,照理說環境的異變已讓人無法忽視,但一方面官派學者不斷安撫,再三否定與核災輻射的因果關係,另一方面,有別於當地民間團體跟政府打官司訴求集體避難的大動作,政府相關的復興宣傳也如火如荼,NHK製作了東北背景的戲劇《八重之櫻》,讓福島縣寄予厚望,在許多地方掛上此劇海報,又把新品種的八重櫻,以主演演員綾瀨遙的「遙」字為名,劇組造訪當地的新聞,一片酒酣耳熱的溫情模樣,此情此景,教人如何回頭注視關於輻污染的健康警告。
如同「八重之櫻」帶給福島的溫馨和諧,屢屢在國際影展得獎的導演園子溫說:「日本的電影戲劇裝作沒有核災發生,實在太可笑了(太奇怪了)。」前陣子他拍攝的福島核災主題電影《希望之國》在台上映,引起不少深刻討論,但即便像他這樣洞悉真實的創作者,與他一起到福島縣生活6個月的太太神樂坂惠還是說:「一開始很擔心,會脫下鞋子、衣服,衣服洗很多次,但久了也不能說是習慣,就像災民一樣,漸漸接受了。」
對比於像神樂坂惠這樣,明眼人仍然入境隨俗的麻木;讓我對於事隔兩年仍然非常介意日常生活衣服鞋子飲水是否輻污的災民,深表佩服;發起自主檢測的災民吉田邦博,時不時就拿身邊小物去測,用心搜集生活中避免輻污的小技巧,找到美國防災部報告,得知使用護髮乳容易造成人工核種附著在頭髮,對於境內高輻射污染的食物未能禁止販賣很生氣,盡力維持自己與縣民的生命安全。
能夠長時間維持這種高耐力的防輻污生活,或許要拜他網站照片之賜,他以東京電力的操作手冊為標準,放了福島輻污狀況所需的、大幅的防護衣照片,以縣內情況而言,多半需要身著包覆全身的防護衣,戴上半罩或全罩的防毒面罩;若是311事發當時、2011年3月12日測到每小時1.5毫西弗的雙葉町的話,不但要戴防毒面罩,還需背負氧氣機供自體呼吸,不能接觸外界空氣。這是我見過的災民團體網站裡面,最讓我印象深刻,能夠把看不見的輻射污染,透過工安標準具體化的表現方式。
吉田先生在網站上做表格,比對同樣環境下災民跟核電工的不同待遇,「(核電工作人員)最長不能停留10小時,每天都要記錄被曝狀況,每6個月要做健康檢查與放射線檢查……」而災民往往「24小時都待著,被曝紀錄沒有,健康檢查沒有,……」藉由東電的工安標準,突顯出災民基本權益受損的荒謬程度,也提醒自己核輻射的無所不在,畢竟,小心生活還是會有差異的,宮城縣多賀城市議員松村敬子的調查推估,家戶越是採取防輻污措施(如避免鮮奶等),污染程度就越低。
在災民意識到生活環境猶如核電工的職場之後,緊接著是對於輻污危害,及求償息息相關的安全標準,在自身與核電工的差別。311災後,日本政府大幅提高了對災民與核電工的輻污標準,對災民從國際放射線防護委員會建議的每年1毫西弗,拉高到20倍的20毫西弗,對於身在福島第一核電廠現場的工作人員,從輻射相關工作者(非女性)一年累計所受輻射舊標準的50毫西弗,拉高5倍到250毫西弗,兩者分別受到市民與勞工團體的抗議;後者在2011年日本政府發表「事故終息宣言」後(註一),降回單一年度50毫西弗,5年內累積不得超過100毫西弗,等於每年平均20毫西弗,和災民,與更容易受健康影響的孩童一樣。
在災民抗議輻污容忍標準時,常拿核電相關工作人員的標準相比較,除了前段所述之外,當原子力保安院在2011年5月25日,對於東京電力非核電廠現場女性職員超出一年內限度1毫西弗,提出嚴重警告時,不免讓人驚呼:「福島的小孩一年20毫西弗OK,東京電力(女性)職員一年1毫西弗就不行?」最早政府決定拉高到每年20毫西弗時,日本內閣核安全顧問小佐古敏莊教授為了孩童落淚辭職,去年訪日的澳洲兒童醫學博士、也是長年的反核運動家海倫.卡蒂考特(Helen Caldicott)表示,孩童對輻污的敏感程度,比成人高20倍。
2011年5月2日,在災民為抗議每年20毫西弗標準和政府交涉的場合,一位孩子死於輻污疾病的媽媽現身,她是前濱岡核電廠作業員嶋橋伸之的媽媽、嶋橋美智子。1991年,她作為核電作業員的兒子因白血病死亡,那年,兒子才29歲而已。
嶋橋伸之,自神奈川縣的工業高校畢業後,到中部電力下包的公司任職,開始到濱岡核電廠工作,負責到原子爐正下方檢查燃料棒的狀況,因為公司記錄的被曝量低於標準,一直認為自己所處的職場環境是安全的,結果工作8年下來,(事後代表原告律師追查發現)累積的被曝量超過50毫西弗,在27歲罹患白血病,2年後死亡。嶋橋美智子在兒子死後兩年提出職災賠償申請,搜集來自全國連署達40萬份,最後順利獲賠。
原本嶋橋美智子沒有特別想過求償的事情,對於核電也沒有立場。在兒子葬禮結束後的隔週,公司主動表示會賠比職災更高的金額,唯一的條件是「不要說是職業傷害,不可有一句微詞」,這讓美智子開始懷疑公司的意圖,走上職災賠償之路,接著她又發現,兒子的被曝紀錄有多處被改,修改要蓋印與寫上日期,例如,就在他兒子死後的隔天,訂正了7處,又陸續發現其他疑點。 關於被曝的職災認定標準有三,一是相當的被曝量,二是被曝至少一年後發病,三是病症為骨髓型白血病或淋巴性白血病;所謂相當被曝量,定義為5毫西弗乘以工作年資,代表美智子的律師,提出伸之生前詳細紀錄的個人筆記作為佐證,認定他在工作的8年10個月之間,累計被曝達50.63毫西弗,超過職災標準的44毫西弗(5乘以8.8年);但公司召開記者會表示,嶋橋的狀況,低於法定(電離放射線障害管理規則)的每年50毫西弗,因此被曝與其疾病沒有因果關係。
職災認定與工安管理(電離放射線障害管理規則)的落差,等於每年5與50毫西弗之間,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差距呢?盤田勞動基準監督署的仲野寬署長解釋說,法定標準以下並不表示就不會發病,而超過職災標準而發病便建立因果關係,法定基準(管理規則)是(事前)預防標準,一超過就認定有職災,以便利於救濟。」現年63歲的美智子曾說:「(我兒子)被認定為職災,不過是冰山一角,還有許多同樣因為被曝發病的核電勞工不見天日。」
美智子爭取職災賠償的故事,對於處在過於寬鬆的輻污標準的災民來說,最有意義的部分在和核電勞工適用標準做比較;常見到這樣的心得:「一般人一年20毫西弗,等於職災認定中『相當被曝量』的4倍呢。(污染程度相同的話)在災區待上3個月就滿了。」「不管是(5年內)50.63或44毫西弗,都只是100毫西弗的一半就得白血病了。」
在災民和政府交涉的現場,嶋橋美智子突然自旁聽席站起來,憂慮地重複說:「孩子會在5到10年後發病的。」「就是現在,如果你們不停止核電,犧牲人數會持續增加。」周圍民眾為之鼓掌;她在接受獨立媒體OurplentTV專訪時說:「如果我們聽到有一半的小孩會罹病,難免心想,那不會是我的孩子,我們應該把311當成發病日,即便5年內沒發病,也該趁早避難遠離風險,而不是病發時再來心痛。」嶋橋伸之生前,因身體微恙到醫院做健檢,卻不知為何不去看結果,也許美智子警告的是這種不願面對的心態吧。
美智子回憶道:「伸之的下巴流著血,爛得像是冰淇淋似的,又沒了牙齒。」現在,嶋橋伸之生前工作的濱岡核電廠,在311之後,因為日本政府顧慮斷層風險而關閉,她的兒子走了,工作的地方也關了,但她還在努力,為了其他人的孩子而努力。(下週續)
●註一:事故終息宣言,雖然字面上有告一段落的意思,但若以車諾比為例,應該是核燃料還在爐裡,並保持不再有臨界反應的低溫,然而福島核電廠因為爐心熔出,核燃料不知去向,不具有一般收拾核災的內涵。